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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0章 步步回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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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

許傑辦完辭職手續後沒有立刻就走。他在網上發了帖,耐心與看房的人討價還價,要把房子賣個好價錢,家具也處理掉才動身。好在郭絮不會催他的。他沒有跟郭絮說過這些人事鬥爭,只說左思右想還是在上海能有更大的發展。郭絮很高興,生怕他反悔似的,半個月前就叫他趁周末去上海與老總見面,帶上代表作品和D市作家協會的會員證。雙方都很滿意,作為第一次合作,老總交給他寫的情景劇就寫得相當有水準。這樣順理成章地簽了約,權利和義務全在合同上一一列明,先小人後君子,幹脆爽利。這都是開會前的事了。他從文廣新局的朋友那裏打聽到,祁院長打報告申請對他展開“進一步”的調查,這就使他去意更堅。

他不曾先走一步,是存心要看看對方能無情無義到什麽程度,能把戲唱到什麽份兒上,而他出其不意的痛擊和出走,他們又會有什麽表情。於茜說單位在緊急招聘中文系的大學生,許傑冷冷一笑。

家裏的電腦是臺式機,無法帶走。二手電腦賣不了幾個錢,他就轉送戚棋了,說隨他愛怎麽用。戚棋笑說:“臨走還幫我省點錢。”

送戚棋之前,許傑想著要把電腦清理一下,一些重要的文件、照片上傳到網盤,一些不想留下的就清空。他打開一個加密的影音文件。畫面裏洪哲赫然在內,與他一起顛鸞倒鳳的是A市賓館的小姐。那次他們出去旅游,許傑聽到洪哲與同事的對答,出錢買動了小姐去勾引洪哲。洪哲簡直求之不得。獨守空房,即使一個晚上他都寂寞難耐。許傑給了她針孔攝錄機,叫她趁洪哲洗澡時先裝在窗臺的花盆上,把一切盡收眼底。

洪哲“玉體橫陳”,從頭到腳,一覽無餘。賓館小姐的頭部則被許傑用馬賽克隱沒了,以便誣指她是曹院長。就算身材不像,小道消息滿天飛,殺傷力是一樣的。如此一來,變成了洪、曹在賓館裏開房。

他盡管痛恨洪哲,憎惡曹院長,這段錄像卻始終捏在手裏。到巷子裏找個小網吧上傳一下倒容易,公開後會有什麽後果卻難預料。洪哲才三十多歲,曹院長是個女人,也許他們的工作、家庭會因之崩潰,亭湖文化界淪為D市笑柄。收買小姐時他一鼓作氣,收到錄像後卻顧慮重重。鬥歸鬥,他不想越出底線,牽連太多人。

他停止了播放,對著影音文件沈思。後來他想到前不久的病,想到確診後的如逢大赦,想到呂瀚洋的話,想到該出的氣已經出了,想到洪哲將長久生活在怕被他揭發的恐懼中,也想到他以後與洪哲將不再有什麽交集,他把鼠標動了動,右鍵,點擊,刪除。回收站裏又刪了一次。除非遇到“艷照門”裏的電腦師傅,否則這件事將從此了結。他以為他會感到可惜,結果卻是輕松。他不用再猶豫是發還是留,是攻還是守,放了別人一條活路,也斷了自己的念想,遍身愉悅。

許傑笑了,開心地刪除著許多東西。有些是不相幹的,有些是通過各類渠道殫精竭慮搜集到的洪哲、洪父、曹院長的言行、材料。一路刪過去,談笑間灰飛煙滅,在D盤E盤F盤G盤裏縱橫馳騁。像小時候打游戲打通關一樣,他消滅敵人消滅得得心應手。敵人不再是洪哲,而是長期困擾他的覆仇還是寬容的兩難。

他萬萬沒想到,恰在這當口田明輝來電話報喜:“史艷紅真把秦局供出來了,說得還很徹底!秦局這下吃不了兜著走了!”許傑楞住了,說:“這麽快?還就做成了!”田明輝笑道:“退休後被抓起來的又不止他一個,都是被老朋友老部下牽進去的,有什麽稀奇?史艷紅是秦局一手扶上去的,這會兒反咬一口,秦局大概慪得要吐血了。”許傑掛了機,默然良久,百感交集。

G盤裏好多文件夾,信口取的名字,看了都不知道什麽意思。許傑沒精打采地繼續檢查,要麽存,要麽刪。有個文件夾標題“舞”,打開後又有四五個小文件夾,其中一個名叫“許洪”。

許傑心中一動,點開一看,卻是一段視頻,是他表弟謝荻拍的。大學時代,在洪哲學校的綠草坪上,夕陽如金,“老兄弟”樂隊在伴奏,許傑在唱周華健的歌,洪哲在伴舞。許傑唱的是《難念的經》。

“笑你我枉花光心計,愛競逐鏡花那美麗,怕幸運會轉眼遠逝,為貪嗔喜惡怒著迷……”那時候他是青年,洪哲稚氣猶存。他們配合得很好,充滿激情。偶爾會笑起來,一股純凈的生之喜悅。

“責你我太貪功戀勢,怪大地眾生太美麗,悔舊日太執信約誓,為悲歡哀怨妒著迷……”十多年前的事了,謝荻拍了傳給他,他隨手一存,轉發了一份給洪哲,洪哲大概早就忘記了吧?在這樣的夜晚,與過去不期而遇,許傑猝不及防,愈覺一種難言的惆悵。

他把這件事跟於茜、戚棋說了,在他倆為他舉行的送行宴上。於茜說:“人是會變的。”戚棋說:“再發一次給洪哲那小子,他要是還有良心,就該給你道歉。”許傑說:“道歉就不必了。大家互有虧欠,用的手段都夠瞧的。”於茜說:“你呀,好大的涵養,另外找了好單位,事先一個字不提,害我們為你白擔心。”許傑笑道:“非常形勢非常應對,於姐息怒,小生這廂賠罪了。”他做了個揖,於茜被他逗笑了,說:“你當幹部的時候不叫姐,下了臺嘴就甜了。”戚棋笑道:“這叫職位決定語言,屁股決定腦袋。”許傑笑了,對於茜說:“你放心。我雖然走了,洪哲不敢把你怎麽樣的。他以為我手上有他旅游時亂搞的證據。”於茜說:“我才不擔心,我幹我的活兒。你不在,曹院沒人約束,你當祁院會由著她和洪哲坐大啊?就像你以前說的,曹院這個‘不倒翁’,祁院就沒一天真正信任過她。我做好我的一塊就是了,管他們那麽多呢。”許傑笑道:“這話透徹,自己修煉到一定境界,小人很難上下其手的。”

吃過飯,於茜、戚棋依依不舍,不肯放許傑走。許傑說:“那麽到‘戚氏作坊’唱歌去。”戚棋首先讚成。

戚棋打開卡拉OK廳,待許、於二人進去,關上門,開了電腦,把備選歌目給他們過目。全是影視劇的主題歌、插曲,電影又占了大部分。戚棋是帶著紅酒來的,當下就唱了《幹杯朋友》。他唱田震的歌,聲部嫌低,勝在情真,也沒有人去計較。於茜點了《滾滾紅塵》,屏幕上是林青霞、秦漢的悲歡離合,還有張曼玉生動的一顰一笑。於茜特意站得正正地,如同在舞臺上那麽正式。許傑歪在沙發上,和戚棋默聽著,喝著酒,各自回想前塵往事。

於茜唱得十分投入,最後聲音稍有點抖。許傑用力鼓掌,戚棋說:“歌星啊!我感動壞了!”於茜拭了下淚笑道:“舍不得啊,三人小團隊,無拘無束的,熱辣辣地就拆開了。社會上的朋友處到我們這地步的能有幾個?”許傑也為之唏噓。

他點了《刺馬》的主題曲《戲說人生》:“風吹衣袖,月上西樓,昨夜的夢中;幾番往事,幾番憂,無人懂。你說你將要遠游,不需人相送;留下今夜的夢中,你和我……”

戚棋嘆道:“還是老歌好聽吶!”於茜笑道:“瞧你那老氣橫秋的樣兒。”許傑繼續唱了幾句,便到了□□:“尋尋和覓覓,冷冷又清清,不知下一站將駛向何方;是是與非非,不想再多問,只願每個有我的明天,不再有淚。”

他在歌聲中告別了D市,告別了這一段時光,而在回老家的車上,不停響著的是年輕一輩的歌了。

許傑朝車窗外發呆。這些時下的新歌他不大有共鳴。他想他們這一代人,不同於《洪湖水浪打浪》、《紅梅讚》、《南泥灣》,也不同於《雙節棍》、《愛的就是你》、《看我七十二變》,是中間的獨特的一代。他和他的同齡人沒有抗戰、□□、撥亂反正的宏大的國家族群記憶,也不像八五年後出生的更小的一批,張揚個性,偏向叛逆,受歐美、日韓的影響至深。由於缺乏傷痕累累的過去可以展示,顯得“歷史底蘊”不足;由於缺乏與傳統、崇高、聖潔徹底決裂的決心,顯得獨立、現代不夠。集體主義、理想主義他們不能完全認同,個人主義、唯尊小我又不能順利接受。如他一般在83版《射雕》、《葫蘆兄弟》、“四大天王”中成長起來的一撥人,在風氣、觀念的急劇轉換中,仿佛永遠處於陪看的境地;就連在大大小小、五花八門的文藝作品裏,也因為缺少“典型性”而不被關註,乃至淡出。他長長地嘆了口氣。

旅客們大包小包,看來是提前辦了年貨回老家的。許傑的箱子放在下面車肚子裏,倒是無物一身輕。有旅客說:“師傅,開開暖氣吧,凍死了。”司機不答。有人陰陰地一笑說:“油價多貴啊,省錢最要緊,凍死沒抱怨。”司機爆了句“畜生!”全車一靜。許傑心想:“不會吧,大過年的,為這點小事罵人?”司機說:“開上一班的人是個畜生,把好好的空調弄壞了,叫我跟你們一塊挨凍!你們是買了車票的,這點暖氣不能保證,他真是王八蛋!”許傑笑了。司機的確是個人物,把旅客要抗議的話全說完了,責任推得一幹二凈,空調還是不開,太高明了。草莽之中多豪傑,確是至理名言。

到S市下了車,就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。他覺得每個城市有不同的氣味。D市有工廠機油的淡淡的香,香得鋼硬果決;S市是法國梧桐加上草與花與歷朝歷代古跡的覆雜的氣息,清涼加陰涼,暗綠的,軟而綿長。這是他從D市回老家的中轉站,D市沒有直達外省縣城的車。

S市是省會,是他度過大學生涯之處,相隔數年,改變不大,公交車路線稍有調整,但他很快就摸清了道路。他給從前的室友崔俊發了消息,說“到了”,就一路坐到校園旁的一站。校門兩側呈坡狀的幾十盆花盆仍在,只是風摧雨折,一片蕭瑟。蕭瑟中他看到了崔俊,忙帶笑迎上去。

二人找地方把許傑的行李寄存起來。友誼是在的,只是近幾年見面不多,有種熟悉的陌生。不過這再次熟悉的過程是愉快的,像春天,陽光消融了河水,水流不斷沖刷著未融的冰面,直到一條河全部解凍,亮閃閃的新生的歡喜,暢流無阻的奔放的快樂。

二人在教學區逛了逛,在民國時建的教學樓前合了個影。蒼藍、蒼綠的背景前,是兩個面目全非的中年人,許傑的頭發尤其掉得厲害。

他們到對面的宿舍區去。景物依舊,但那些拿著飯盒、課本、MP3的大學生,都是許傑的下一代人了。兩人到以前的宿舍樓下,崔俊說:“上去看看嗎?”許傑搖頭:“算了,你以為趙鴻舜、單昆會在裏面?”崔俊笑道:“說起這兩個人,單昆畢業就沒消息了。趙鴻舜剛開始一周一個電話,懷念大學生活,要死要活的。過後就一月一聯絡,再後來逢年過節問候一下。”許傑伸手摸摸宿舍樓的墻壁,腦中浮現出1003宿舍的格局:“他跟我也是。你的話可以修正為‘逢年’發消息,過節已經不發了。”崔俊笑道:“好像是的。”

繞過宿舍樓,往噴泉那裏漫步,路經女生宿舍。許傑說:“江雪凝跟戴文忠結婚沒有?”崔俊說:“結了,孩子好大了,在戴文忠老家辦的酒,同學一個沒請。”許傑說:“這班長,夠絕情的。”崔俊說:“也夠本事的,我們班就他們一對修成正果。”他脫口而出,立刻後悔了。許傑鑒貌辨色,也就明白他的擔心,因此笑笑說:“沒事,這麽多年,我早放下了。”崔俊松了口氣說:“那就好。”

許傑說:“你是一直在本地的,知不知道她後來怎麽樣了?”崔俊說:“不大清楚。背棄你的女人,我會理她嗎?”許傑點點頭說:“也說得是。不過她……有她的難處。”許傑平時幾乎想不到孟婷,但到這個環境裏,當年的一點一滴如在眼前。她是他的第一個女人,光是這一點就叫他終身難忘。有一瞬他還想到:“孟婷妹妹的腎病該好些了吧?”小孟是喜歡他這個“姐夫”的,他想孟婷要與他分手,小孟說不定曾激烈地反對過。

他正在出神,崔俊手一指說:“看!”

許傑一看,是食堂一側的凹陷處,一架縫紉機,一筐碎布,閔嬸在那裏專心地補衣服。許傑遠遠瞧著她說:“她倒沒大變。”兩人走過去打招呼,許傑說:“閔嬸,還記得我們嗎?”閔嬸擦擦老花鏡,仔細辨認,看了半天。許傑笑著模擬閔嬸的口音,說起當年的笑話:“民國十八年,姑娘我十八歲,地主要討我做小老婆哎……”閔嬸“啊”的一聲:“你是許……許……”崔俊笑接道:“許傑。”閔嬸說:“對,許傑!”

許傑在她攤邊的矮腳凳上坐下:“閔嬸都沒老,你看我頭發都稀了。”閔嬸實話實說:“還胖了。許傑啊,那時候人家壞心眼的,要發告示趕我走,你和你們班同學一塊幫我的忙,貼傳單,打報告,我心裏記著吶!”許傑笑道:“那回我們還有幕後軍師,就是我們班主任。”他問崔俊:“孔老師呢?”崔俊說:“連出了幾個學術成果,被覆旦大學挖走了。”許傑笑道:“我校的損失啊!”閔嬸拿手摸摸許傑的風衣,說:“扣子松了,脫下來我加固一下。”許傑也不客氣,脫了外衣遞給她。閔嬸仔仔細細地界線,運針,弄好了還給許傑披上。許傑說:“謝謝閔嬸。”閔嬸看看他,嘴顫顫地要哭,憋了半天才說:“你看看,你也有皺紋了,這是從哪兒說起!”許傑穿好風衣說:“帥不帥?”閔嬸吸著鼻子說:“帥。”許傑笑道:“那麽有皺紋有什麽關系?別的沒有,氣質還有嘛。”閔嬸咧開嘴笑了:“對,對。”

許傑同她道了別,與崔俊往校外走。崔俊笑道:“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是祖孫。”許傑說:“自從好婆、外公去世,我看哪個老人都像自家人。”

一陣歌聲傳來,是學生的手機鈴聲,音調極怪。許傑說:“是《忐忑》吧?”崔俊笑道:“網上封為‘神曲’,據說王菲都覺得難唱。”許傑說:“雖然怪怪的,但是不難聽,是西藏民歌、京劇花臉和西洋女高音的結合。”崔俊暗中欽佩,分別多年,許傑在這方面的修養和靈性不減當年。二人找到學校裏以前常吃的一家特色小店“小銀河”吃飯。許傑觀察了一會兒笑道:“你怎麽光吃菜不喝湯?”崔俊怔了怔笑道:“習慣了。我現在像駱駝,特別耐旱。”又談了半個多小時,許傑看了下手表。崔俊付了錢,有點不大想走的樣子。許傑笑說:“別啊,以後我到上海,離這邊就近了,往來方便得很。”

出了飯店,走了一截子路,校門口遙遙在望。崔俊說:“你等下是到你舅舅家是不是?”許傑說:“來一趟總得看看舅舅和表弟,正好住一宿,明天早上的車票我買好了。”崔俊笑道:“安排得絲絲入扣。”許傑說:“我是正式跳槽了,你要是在石化公司幹得不開心,也不用綁在那棵樹上。四十多怎麽啦?男人的黃金時段。別忘了你是我們那一屆唯一的雙學士,難道就找不到一家識貨的?”崔俊這次見面,全程笑著,這時才嘆了一口氣說:“跳槽,談何容易。你現在沒有婚姻的牽絆,來去自如,又現成有對口的公司高薪聘你。像我這種情況,拖家帶口,又不及你有天分,手上還剩下多少資本?輕舉妄動等於自殺。‘雙學士’更別提了,誰拿它當回事就是天真。我拿著文憑換了三家單位,結果怎麽樣?繞了一圈還是石化公司。”許傑說:“看來沒幾個人是真正活得舒心的。”崔俊笑笑說:“不舒心的事多了。上個月我夜班,尿結石疼得發寒顫,工友把我送到醫院,又是打‘杜冷丁’,又是做‘碎石’。”許傑責備他說:“你是這種體質,平時就要註意多喝水呀。”崔俊說:“天天盯著監控器,一盯都是幾小時,一個環節都不敢大意,哪顧得上喝水啊。”許傑黯然道:“你跟我各有各的難,都難。”崔俊帶著風塵仆仆的疲憊笑道:“是的,都難。”

許傑在大廳給崔俊掛急診時,有種荒誕之感。崔俊的病竟是說發就發,倒讓許傑半扶半抱地把他一路送到鄰近的醫院。

崔俊在裏面做“體外碎石”,許傑在門外等著。隔著一道門,是學生時代最好的兩個朋友。崔俊的□□和冷汗,當時使許傑驚悸,這時交了費,一切托付到醫生手裏,平定下來,只使他覺得難言的傷感。那個英華內斂、聰敏誠篤的青年室友,跨入不惑時,就是這麽一副模樣。

許傑到底不放心,打電話叫了表弟謝荻過來。謝荻在醫院有熟人,不免又走後門請人格外精心照應。兄弟倆在走廊的長椅上坐著說話。許傑見謝荻皮膚黝黑,頗現風霜之色,暗想:“表弟這些年也不容易。姐姐不在了,我媽這一系的兄弟姐妹也只有他了。”不由感到一份手足之情。

天色暗了,但還沒暗到開燈的程度,倒有淡淡月光提前從盡頭的窗子裏斜透進來,讓許傑想起“舊時月色”。謝荻不認識崔俊,這時便問問他的來歷;一面又說起洪哲,咬牙切齒地後悔當初不該介紹給許傑認識。許傑說:“你不介紹我們也會撞上,而且都過去了。”謝荻剛想接口,忽然眼望那頭,楞住了。

許傑一回頭,笑容凝在臉上。那人也止了步,但隨即快步走來,口氣輕快得異樣:“許傑?真是你?真太巧了,真沒想到在這兒碰見!”她連用三個“真”字,十足洩露出內心的激動。謝荻說:“哥,我下樓買點東西啊。”徑自去了。許傑竭力鎮定著心神招呼:“孟婷。”

孟婷胖了些,發型、衣飾是中年婦人的端然,神采風韻依然出眾,但少了一層靈動,比起大學時的清雅絕俗,遜色不少;不知是不是思慮過度,膚色不夠光潤,臉上更有許多細碎的紋路。二人彼此打量,均覺得滄桑歲月橫在他們面前,萬千感慨一時無從說起,多少風景如同昨天,卻已相隔無數個日日夜夜。

許傑強笑道:“我變得厲害,你還認得我?”孟婷在他身邊坐下惋嘆:“變的何止是你?”許傑在腦中飛速調動著詞匯,沒話找話:“來看病?”孟婷搖頭說:“不是我,是……嚴伯伯。在醫院進出了幾次,這次的勢頭有點險。”許傑道:“他兒女沒來照料?”孟婷頓了頓才說:“他兒子女兒有意想支開我,我就出來轉轉。”許傑沈默片刻方道:“那你以後怎麽辦?”孟婷左右看了看,確定無人,才低聲匆匆說了句:“正在想辦法。”許傑心想差點忘了她是個怎樣厲害、有決斷的女人,大約總有法子在遺產分配上爭到她應得的那一份的。想到“應得的”,初見她時的震動漸趨平緩,面對她也不再那麽失措了。孟婷轉了話題說:“在等誰?你愛人嗎?”許傑說:“為什麽這麽問?”孟婷笑道:“要不然你可不會這麽上心,專程把你表弟請來陪護。”許傑暗想和慧芬的事一言難盡,何必對她詳說,因此含糊應了一聲。孟婷不便直問,側面探詢:“你孩子幾歲了?兒子還是女兒?”許傑胸口一陣刺痛,眼前卻浮現出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的面影,順口說道:“女兒,上小學了。”

孟婷沈吟未答,醫生恰在此時把門拉開一線,在裏面叫道:“病人家屬,進來扶一下。”許傑忙站起來說:“來了。”向孟婷說,“我進去了。代我向阿姨和小孟問好。”孟婷叫了聲:“許傑!”許傑駐足看她。孟婷淒然道:“我妹妹不在了。”許傑心裏“咯噔”一下。孟婷望著他說:“她還是記得你,說你好,說你才是……”

她的話給手機聲中斷了。她聽了幾句,迅速掐斷手機,起身就走,邊走邊側過頭半解釋地說:“叫我過去了。”想來是嚴伯伯那裏又有了新變化。許傑點點頭,目送她消失在走廊轉彎處。她走得太急,竟忘了要他的聯系方式;他明明記得,卻沒有出言提醒。兩人同屬於本能反應,等他回過神來才真正確信,她始終還是那個實際的孟婷,而他早不是那個為愛盲目的許傑。他能理解她,雖然不能認同;也會祝福她,隔著遠遠的距離。這樣一想,他體味到一絲雜著輕松的惆悵。

他推門迎向虛弱的崔俊。他沒有在孟婷面前提崔俊,也不打算在崔俊面前提孟婷。崔俊嘆道:“這病總是斷不了根。”許傑扶著他說:“能斷根的,只要下得了決心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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